2021/07/28 < 上一版 下一版 > 返回首页
第06版:九龙江

夏 收

▱江燕鸿

那一年,我有幸目睹了一场夏收,一种从心底最深处透出来的震撼,让我至今无法忘怀。

那时候我刚上一年级吧,暑假里跟着大人到乡下走亲戚,美其名曰“吃荔枝”。那时候吃荔枝对我来说绝对是一桩大事,所以吃过午饭我无视了正明晃晃挂在青天上熊熊燃烧的大火球,磨着舅舅赶紧出发。最宠我们的小舅舅用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我和姐姐,直奔老舅婆家荔枝园。其实荔枝大都早早摘收完毕,园子里那几树红艳艳的荔枝缀在一片青绿之中就显得尤为惹眼。那是老舅婆专门为我们留着的——她总是惦记着她最宠爱的小舅舅,而小舅舅总是惦记我们姐妹两馋猫。

荔枝园的对面,正是老舅婆他们家的农田。老舅婆生性勤劳,凡事都比人家早行一步。别人家的稻田里还是青青黄黄,他们的稻子已是黄澄澄金灿灿的一片,饱满而又圆润的稻粒挂在穗子上,坠得穗子弯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形。这是对主人一季辛劳最好最实在的奖赏。夏日里微醺的风吹过,沉甸甸的稻穗也只是沉稳地轻轻摇晃着,再不像青葱岁月里那样手舞足蹈翻腾起一阵阵波浪,互相追逐着涌向远方。日头泼下大片大片耀眼金光,农田被染成浓墨重彩的油画。

我坐在荔枝树下看过去,目光几乎被那厚重的油彩烫到了。待仔细一看,那幅油画上居然有几个移动的身影。原来是老舅婆一家人收割稻子来了。滚烫的日头下,老老少少一家三代人,头上一顶草帽,身上一套破旧长衣长裤,就是他们最有效的防晒装备。大人们弓着身子,仿佛在向孕育出如此饱满谷子的土地鞠躬,然后举起手中雪亮的镰刀,举行某个庄重的仪式似的,轻轻一划拉,一排排稻子就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动作整齐一致。两个小孩子也没闲着,他们负责把这一排排稻子一捆一捆抱到田边儿,长得还挺秀气的表舅妈早在那里支起了一架打谷机,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大声指挥着孩子把稻子放到打谷机上。她嗓门真是大,一点儿都不温柔,声音硬邦邦地在田地里传播开去,从田地这一头到另一头,我怀疑田边池塘水面上那一圈圈涟漪就是她的声音砸出来的。她用力地踩打谷机,那动作也真是不温柔,带着几分女汉子的干脆利落甚至粗鲁,“乒乒,乓乓!”一声声闷响敲碎了我小小心灵里对江南女子如水温柔的憧憬。不过,随着那一声声闷响,圆滚滚的稻子就像一条金色的小溪流哗啦啦地从出口淌进了下面的麻袋里。我心里的一点点遗憾就被丰收的雀跃代替了。表舅舅则把装满了稻子的麻袋扎紧口子,扛到田埂上,准备明天再扛到晒谷场。金色的阳光把一张张藏在草帽下的脸熏成了酱红色,晶莹的汗珠在酱红的脸上流淌成一条条小溪。或许是汗水刺痛了眼睛,我看见表舅妈不时用胳膊肘蹭一蹭眼角处,于是袖子上的灰就抹到了脸上,仿佛京剧脸谱里的油彩。我还看见那个年纪比我小的孩子,红彤彤的小脸蛋抹得比大花猫还要搞笑,只是那双汗水浸湿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漫天金色阳光落进里面去了。

荔枝树下的三个人坐不住了,我们蹭过去兴致勃勃想大显身手,老舅婆笑道:“快到田埂上坐别再弄得浑身痒痒。”她到底拗不过我们的满腔好奇心,只好让我们试试。我一心想显摆自己的能干,把袖子挽得老高,一俯身抱起一大捆稻子,不成想两趟走下来,手上就长满了红疙瘩,痒得难受,咸涩的汗水流进眼睛里,又逼出更为咸涩的泪水。只得悻悻地停了手,洗洗刷刷重新狼狈地缩回荔枝树下吃荔枝去了。小舅舅告诉我们,明天,老舅婆他们还要把这几十麻袋稻谷搬到晒谷场,利用六月里毒辣辣的阳光晒干。晒谷子也算得上是一场硬战,谷子在场上晒着,人的一颗心就总在那里系着,什么时候要去翻一翻谷子,什么时候要去赶一赶麻雀,心里都要有个数。六月里雷雨多,碰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更是忙着抢收,大家又是一派人仰马翻。晒个三四天,谷子才可以入仓,而后才有送我们家的那些雪白晶莹的新米,才有那一锅香喷喷的新米粥。话说那粥是真的香啊,我一口气可以喝上三碗。只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它来得这样不容易罢了。

许多年过去了,那一场壮举般的夏收一直烙在我心底最深处,每到盛夏,所有空旷处都被脸色黝黑的农民用手中耧耙画成一幅大写意的轴卷,那些在阳光里神采飞扬的金色稻谷,轻而易举地将我这段藏得最深的记忆勾引出来。诚然现在收割机让夏收轻松了许多,但我深深知道,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农事,所谓的轻松实际上仍然是很不轻松的。

那一年的夏收,教会了我许多,包括怀着一颗虔敬的心,敬畏粮食,敬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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