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唱歌,唱的全是老歌,一首一首地唱过去:“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嘿、嘿,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消灭不留情……”“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藤儿越壮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甜……”
唱着唱着,就醒了。醒来时,愣了好一阵子。这是几十年前唱的歌,平时忘得一干二净,居然在梦中唱了起来。
当年唱这些歌时,我大约十几岁……时间过得真快啊。过去经常听老人们说,什么季节种什么菜,什么时代唱什么歌。的确,我们那个时候就唱这些歌。“那个时候”似乎距离现在很远了。现在打开电视机,听到的都是“情啊”“爱啊”“哥呀”“妹呀”……要是那个时候,公开唱这种歌,非给你戴上一顶“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或“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帽子不可,轻则要“自我检讨”,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重则要批判,那就有点“可怕”了,至少让你几个晚上睡不好觉,见人抬不起头来。
那个时候,我们虽然经常饿肚子,但“斗志”却十分“高昂”。那时的歌,好唱,也好学,顺口,张口就来,男女老少都会唱,大声唱,而现在的许多歌,只适合“歌唱家”在台上演唱,我们学不来。学不来就不唱吧。以前的那些歌仿佛很“土”,很少人喜欢听,那就把它放在肚子里,不要随便唱,省得讨人嫌。没想到,却跑到梦里,在梦里唱。醒来时,微微一笑,也好,在梦里唱,不影响别人,不污染空气,也不招惹麻烦。
可是细想,又有点悲哀,我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个过时的人。
过时就过时吧,反正早过了古稀之年,“过时”很正常。
然而,有人告诉我,也不能太过时,人活世上,总得跟上时代吧,现在的歌唱不来,在穿着上,也不能太落伍。于是,便买了几套西装,买了又觉得穿起来有点别扭,总是放在衣橱里。有一次,单位来了贵客,让我一定去见见,可是人家见了我就笑,说,你不要穿西装,还是和以前一样,随便一点好。那个“贵客”其实是个老熟人,他一说,我就笑,我笑他也笑,笑得一塌糊涂,把单位的领导们笑得很尴尬,我连忙抱拳致意。
老实说,我是一张扶不起来的“梯子”,怎么装扮都跟不上时代,那就随它去吧。那么唱歌呢?不唱也罢,漳州有句土话,叫“狗喉乞丐声”,大意是形容一个人的声音,不适合唱歌,我就是那种不适合唱歌的人,如果的确想唱,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梦里唱。
回想昨夜梦中唱的那些歌,突然悟到一个道理,“时代”不仅仅是一个名词,有时,也可能成为一个动词,那个“代”字,不是代替的“代”,是“带”走的“带”,“时”“带”着你走,你不走不行。
于是,又有一种“落伍”的悲哀。
为了安慰自己,我渴望着每天夜里,都能在梦中唱唱歌,唱唱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的歌,自娱自乐。
写着写着,我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闪出年轻时曾经唱过的另一首歌: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巅……”
我更希望有一天夜里,能在梦中放声地、畅畅快快地唱出来。我想,这种“希望”很渺茫,因为人类至今似乎还不能指挥自己的梦。
也许,随着人类智能的发达,人能制造 “梦”,想做什么梦就做梦什么,在梦中享受一切。到那个时候,人类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