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
他们说,留下来的那个人比离去的那个人难受多了。我似乎太自私了,我不想让你难受,又想让你活着。如果真的有一天,再也没有一颗糖需要偿还,再也没有一本书落在窗台前,再也没有续下去的大道理,就算这样,你也记着我,那我就活着,说不定,还会偷偷地在你枕头旁再放颗糖,偷偷跟你道声晚安,在你黑白的梦境里,成为第一个有颜色的人。
七天结束了,我将永远留在这里看着你,看你长大,看你笑,看你哭,看你慢慢长得比我高,年龄也超过我。那这样,你就是一个成熟的大姐姐了,你不会再问那些蠢问题,不会跟所有人,就算是不喜欢你的人都好,也会把自己心里的想念埋在心底,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但无论怎么样,只要你在成长,我就会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傻子,岁岁平安。
信封悄然落下,记述着初秋的那七天。
星期一
今天院里来了一个小鬼,是个女孩,她很脏,像被黑色粉末从上到下泼了一身似的。
我最讨厌脏兮兮的小孩子了。这样让我连午餐都吃不下了,天哪,她活像是从贫民窟逃出来的黑炭,唯一的白色,可能只有她的眼白了。
“晓茵,过来帮忙!”护工阿姨又在叫在我旁边发呆的女孩子,我蹲在台阶上,看着周围玩得正开心的小孩子们。我看着护工阿姨的口型,看样子她应该是要让晓茵在旁边搭把手。我没办法听见他们喧嚣的声音,我只能用我的眼睛去辨别他们的喜怒程度,我的世界是寂静的,我曾经看见一个腿脚不便的姐姐用口型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她似乎在说,好吵啊,但我从来都不觉得吵。
姐姐曾经用口型跟我交流,她说,她喜欢安静,她很羡慕我,其实不仅仅是我能够拥有一个安静的世界,还有我那能跑跳,很灵活的双腿。或许有那么一刻,我在心里是庆幸的。但我后来就不喜欢了,如果有人在我后面叫我的名字,我没法听到且做出任何反应,必须要等他人过来重重地拍我一下,我才能反应过来。可能是这个原因,当老师或阿姨抽不开身的时候,我一向不能作为帮助她们的人,因为单是叫我就很麻烦。
久而久之,就算她们正面朝向我,我能够辨认她们的口型,她们也不会让我帮忙了。
“黑炭”小女孩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忽然看向了我,我看见了她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没有经过世俗的浸染,纯洁且无暇,似乎能装下春天开得正盛的桃花,夏天仲夏夜的星空,秋天铺成一片的枫叶,冬天漫天飘舞的飞雪。如果丢下她抹得像黑炭一样的外表,她确实拥有一双常人不曾拥有的漂亮眼睛。
星期二
我又看见了那个“黑炭”女孩,不对,她今天变得很干净了。
三楼一直有个儿童娱乐场所,里面有玩具,也有绘本,有很多供小孩子玩的东西,那个女孩就坐在那搭着积木,她看着一次又一次倒掉的积木,好像有些迟钝,突然不搭了,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积木。直到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反应过来,继续搭起来。
已经是晚上了,今夜没有星星,都被乌云笼罩住了。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我想,现在一定很吵,他们的嘴巴在动,还有一些小孩在大笑。但那个女孩一直没说话,像个哑巴一样。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突然想起我刚来的时候也不说话,很安静,老师一直认为我的语言沟通有问题,没办法和他人正常交流。直到有一天,我开口和老师说,我只不过是听不见,我会说话。
我会说话,但我不想说话。像这样的儿童活动时间,我就在一旁坐着,不说话不玩玩具,确实不让人喜欢。虽然有人用口型叫我“小哑巴”“小聋子”,我也不是特别在意。
我又转过头,将目光停滞门外,老师在门口看着那个女孩,她说,叫宁叶吧。
宁叶……
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像是个很幸福的女孩子的名字。
好吧,虽然不太喜欢她“黑炭”的样子,但还是祝她幸福吧。
星期三
宁叶竟然喜欢画画。并且好像对画画很有天赋,这当然不是我说的,是老师说的。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品位吧,我觉得她画的确实不太好看,而且画来画去也不过是房子栅栏之类的建筑物罢了。
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后背,我转过身,看见了她,不过我只能俯视着她,我估摸了一下,她大概比我小个两三岁吧,她举着新画的那张画给我看,似乎很艰难地憋出了一个字:“哥。”
我从她的手上接过了那张画,是一个女孩和一个长得高一点的男孩,还有一个梳着单马尾的人,我觉得那应该是老师。
令我吃惊的是她画的那个男孩,那个发型确实像我,不过,我好像和她不太熟,而且她刚来的那一天,我的眼神表现得也不是很友好。我有很严重的洁癖,实在看不惯别人灰头土脸的样子。
“是我吗?”我想确认一下这个男孩究竟是谁,我指了指自己,问。
她点了点头。这让我觉得我的推测是对的而又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宁叶。”我蹲下身来,眼睛平视着她,我认为这是最基本的尊重礼仪,“谢谢你,你的画,我很喜欢。”
宁叶笑了起来。
星期四
宁叶似乎在潜意识里已经和我熟了起来,她今天又画了六张画,每张都有我和老师。
她好像真的把我和老师当成她的亲人了。
今天下午我抽空去了图书阅览室,虽然那是年龄在十一二岁以上的哥哥姐姐的常去处,但我觉得我也想看看图书阅览室是什么样的。
我看的第一篇惊艳的诗歌,是在阅览室的书里看到的《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虽然我还比较小,但我还是觉得,死亦生,生亦死,它们是一种双生的关系。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如果是身体上的离开,这确实是大自然的发展规律,无人能破,如果是以灵魂论事,那我可能会永远地在这个世界上飘荡,但前提是,如果我遇到了那个对我好,对我笑,因我开心而开心,因我幸福而幸福的人,无论是谁,我都会留在那个人所处之地。
虽然有时候说这些太过成熟了,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什么爱都算是爱,无论是亲情,爱情抑或是友情。
不过我目前还是没有遇到符合的人。
星期五
今天好倒霉,我摔了一跤,摔得我身体都要散架了。
结果我一天都在寝室里呆着,寝室很无聊,不能走又不能跳的。我撇撇嘴,心里想。
我终于在晚上出了寝室,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整个走廊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努力回忆着这个时间他们都在做一些什么事情。
好一会儿,我顺着记忆往儿童活动室跑去,那里开着灯,我顺着灯光,看到了在角落里的,又在堆着积木的宁叶。
我忽然觉得她有点傻,明明知道积木会塌却还是一次次地搭,明明知道我对她不过是一个大哥哥和一个小妹妹的友情,明明知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她邋邋遢遢的样子。尽管是这样,她还是愿意把我当成哥哥,当成在这里除了老师的第二个“亲人”。
真是个小傻子。
她好像注意到了我在看着她,她放下了积木,跑向我,把我拉进了活动室的角落里,偷偷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是一个水果糖,葡萄味的,她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又咽了下去,只说了两个字:“给你。”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老师给我的。”
老师很喜欢发糖果或者饼干给那些很听话的小朋友。我因为自从来到这里就很“透明”,所以似乎不论怎么听话都引不起老师的注意。我本来话就少,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是听话的,但老师总不能总把糖果给我,所以我收到的糖果还是比较少的。
“谢谢。”我剥开糖纸,将糖放入了嘴里,一种葡萄的酸甜从我的口中慢慢绽放开来,直至溢满了整个口腔。
谢谢你,小傻子。
星期六
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荒诞离奇的梦。梦中戴着帽子的,自称“六月小姐”的人说,明天有一人要离去,而这个选择权放在了我的手中。
“你会选择你离去,还是另一个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的离去呢?”
她问了三遍,我答了三遍,我说,如果真的如此,我希望是我。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说的人到底是谁,但我一直都这样。
可能这是一种奇怪的性格在我的身上放大的体现。我知道无论谁的离去都会让另一个人直至终生的想念,但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会选择离开吧。
今天宁叶在台阶上用口型问我,问我觉得难受吗,恨丢弃自己的父母吗,想不想离开。
我沉思了好一阵,这确实让人无法全面的回答。所以我只能回答,我在这里很开心,很快乐,除了“透明”一点,其他都很好。不论是老师,还是护工阿姨。我不恨父母,他们肯定有苦衷的。至于离开,我不知道是哪种离开,是离开这里还是这个世界,我暂时不想离开这里,因为在这里我很幸福,如果是离开这个世界,我一点也不想离开,我来这个世界应该是来找人的,应该有人会来找我,所以我还不想离开。
我当然知道她听不懂,我只是在小妹妹面前展示一下“聪明才智”罢了。但我对那个梦还是有些恐惧,我只好提前写好一封很“矫情”的信,塞进了宁叶寝室的门缝里,我想她会看到的吧。
星期天
他们在叫着,喊着,说有人坠楼了。我看见老师来到了阁楼下,她捂着嘴巴,清澈的泪水像汹涌的河流溢出眼眶,宁叶看着我,似乎沉静了一阵,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想用手去碰我,但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宁叶的眼睛变得湿润,雾蒙蒙的,她的裤子染上了一点血污,她的眼泪落在了我的手上。
似乎被老师和宁叶感染到了,其他小孩也哭了起来。我多想拭去他们的泪水,让他们不要哭了,我还在,但我无论叫得如何震天动地,他们也没有听见,只是继续落着眼泪,像生前的我一样。
“听说,你以前的一个朋友在信里给你写了伊丽莎白·弗莱的一首诗,能念一念给我听吗?”
宁叶从包里拿出我给她的那封信,缓缓念了出来: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睡去。
我是千百次拂过的清风。
我是雪地上闪耀的钻石。
我是撒向麦芒的阳光。
我是轻轻飘落的秋雨。
当你在静谧的晨曦中醒来。
我就是那安详的鸟儿,冲向天际,久久盘旋。
我是夜空中温柔闪烁的星。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从未离去。”
七天的记忆留于初秋,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也会在下一世再续的。
相信我,宁叶。
(指导老师 李新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