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锦城

大约从我记事起，按照我们闽南沿海的习俗，大年初三这一日，母亲总要带我们去四里开外的外婆家拜年。

一大早，母亲就急急忙忙地叫我们穿上新衣服，把脸洗干净。她也会认真地打扮一下，然后头上插上一支红花簪子，就准备出门了。在母亲眼里，回娘家仿佛是一个很神圣的节日，礼仪须很隆重，而凑足八样礼品是必不可少的：长寿面、土鸡、填鸭、冻猪蹄、大鲤鱼、福橘、甘蔗，还有茶叶或者香烟等。这数字“八”，自然是希望年年“发”、事事“旺”，其它各样礼品亦皆有寓意：长寿面，是祝愿外公外婆能身强体健，长命百岁；大鲤鱼，是祈盼来年年年有余，鲤鱼跳龙门；至于福橘，是希望大家都幸福平安；而甘蔗，则期待新的一年每个人都“节节高”，不断进步……

这种年俗，虽然对于年幼的我们来说，未必全然懂得其中的寄寓，但总觉得颇为有趣。你想，在簇新的新年阳光里，沿着那条青青的田间小路，跨过淙淙切切的小溪流，一家人挑着箩筐提着篮子，兴致勃勃地赶往外婆家，不是一件很美丽的事吗？

约莫行走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那个熟悉的古厝里。那时候，外婆总是满脸堆笑，她坐在一把老式交椅上，亲切地喊：“乖囝，都来了。”然后就会抬起柔和的双手，一只搂抱在我们的腰间，另一只则轻轻地抚摸我们的头。我们都羞赧地伏在她温暖的怀里。

不一会儿，三姨一家子、四姨一家子也从很远的隔壁乡镇村庄赶来了。因为大姨嫁在同村，小姨还没出阁，所以她俩很早就在忙着洗菜切肉，准备午餐。母亲原本就是个料理家务的里手，所以，她一扎上围巾，就加入了灶间的忙碌队伍。

午餐真是丰盛极了！不必说热烫香酥的五香，粉糯可口的烟肠，也不必说油而不腻的肥鸭，肉质鲜美的土阉鸡，单单那些柔软丝滑、冰爽甜润的冻猪蹄就足以让人一饱口福，大快朵颐。那时候日子并不算宽裕，寻常日子都是节衣缩食的，好不容易等上这么一天，吃上一顿团圆饭，无论大人小孩，自然都要美美地享受一番。不过，在动筷子之前，女儿们都要先夹几块肉几个菜给老父老母，以示孝敬。两位老人家则会把肉和菜夹到孩子的嘴里，一个一个地喂着，大家有说有笑，真是其乐融融。

这个时候，男人们自然会喝上几口自家酿制的米酒，因为大舅颇好酒，他总是招呼几个姐夫妹夫对饮一些，一来二去，大家往往喝到脸红耳赤，全然忘记了回家。外公开心的时候也会喝点，但是他大都喜欢安静独处，所以一吃饱，就搬了一只凳子，坐到门外空地上，在新年的暖阳下晒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田野、小河和春山，然后点燃一支烟卷，慢悠悠地抽起来。

女人们吃到开心时，也不闲着，她们会围着外婆，哼唱起闽南歌，那时候最流行的是《爱拼才会赢》，“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反反复复，边跳边唱，兴奋起来还有人拿着小盆子打着节奏，拍着手掌大声喝彩，好不带劲，讨得老人家乐得合不拢嘴，眯着眼睛，幸福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大人有大人的欢喜，小孩也有小孩的乐事。几个表兄弟表姐们溜出去，到房子东边的老荔枝树下，找块平整的地儿，就在那边玩跳街，或者弹玻璃珠，或者捉迷藏，或者吹鸡毛嘟嘟。春风拂动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也拂动着孩子们铜铃般的笑声，整个村庄仿佛沉浸在一片快乐的海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斜阳已经挂在西山，热闹了大半天，终于到了即将分别的时候，母亲的几个姐妹很是不舍，毕竟又要长久地分离各地了。但是，小孩子照例会有一份惊喜。只见分别时，外婆会从厚厚的棉布衣袋里轻轻掏出一小沓红包，用柔柔的语气叫唤着我们孙辈的一群孩子，“来来来，每个人都有一个红包，祝愿你们平平安安，聪明进步！”我们都觉得如获至宝，欣悦异常。

怀揣着外婆送给我们的这份祝福，这份快乐，我们又跟着母亲的背后沿着来时路回去了。

“一樽岁酒拜庭除，稚子牵衣慰屏居。奉母犹欣餐有肉，占年更喜梦维鱼。”真的，外婆家的春节是热闹的，是喜庆的，更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