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中,有这样一条老巷。
古朴、破败,这都应该是它的代名词。带着斑斑裂痕的青石板路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灰,路旁的荒地杂草丛生,老旧的楼阁歪歪斜斜,在草丛中若隐若现,风吹过,便从门板、窗台间发出危险的“吱呀”声,却又偏偏顽强地挺立着,为攀援而上的孱弱植物提供残破的支架。它是那么陈旧,陈旧到似乎早已越过千年历史;它又是那么安静,安静到,似乎没有人能够惊扰它。从我记事起,它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它总是静静地,静静地——看风霜雨雪,日出月落。任凭嫩草新生,任凭蝉声噪耳,任凭古木参天,任凭残叶败落……它,总是这副模样,似乎永远不会变化,就像一位老人一般,久久守候着什么。
有这样一个小摊。
它在小巷的一头,背临小巷,正临闹市。它是一个简陋的小摊,仅由一辆三轮车与一些货物组成。三轮车是老式的平板三轮,上面的蓝漆早已褪淡了很多,木板仿佛是拼凑而成,稀稀落落。旧货上落满灰尘,杂乱地堆放在一起,堆放在木板上,仿佛也堆放在记忆的角落里,并不会有谁想起。
照管这小摊的,是两位老人。不,准确来讲,是一位。这是一对老夫妻。老爷爷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须发花白,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发白的衬衫。老奶奶身材矮小,消瘦,皮肤显出一种病态的灰黄,与她那老人的相貌格格不入的,是她那身装束。她总是穿得五彩斑斓,鲜艳的衣服,仿佛大号的童装不合时宜地罩在她瘦弱的身上。她灰白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扎成了两个小辫,甚至还别着一个蝴蝶结,好似一个年老的孩童——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总是跟着她的老伴,看着老伴忙东忙西。泡一壶茶,她跟着;清点一下旧货,她跟着;老伴发呆时,她也跟着。她总是扯着她老伴的衣角,向老伴要糖吃。她总爱学习老伴的动作,也总爱发脾气——在老伴不理她的时候,她的一切行为,都像是一个智力未发育成熟的小女孩一样。她的眼神是游离的,是涣散的,并不像正常人。每次见到她,我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听大人们提起她时,言语中似乎都有些许同情:“一个人,那么老了,如果没有她老伴照顾,以后可怎么办啊?”大人们说完都会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尽管大人们同情她,可都不愿与她打交道,碰见她时会急忙走开……
然而……她……真的……是那样吗?
假日期间,我路过小巷,远望见她。我急忙绕着弯向前快走,避免与她接触。她似乎正在观察着街上的行人,涣散的眼神随着行人的步伐移动。突然,她松开了老伴的衣角,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顺着她的视线,我看见了一个小孩。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似乎正在玩小气球。美丽的气球轻飘飘的,用手一捧,便微微浮起,再落下。她玩得很入迷。老人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呆呆地望着她……她似乎并不在意,不,应是并不知晓身旁的老人是谁,她在老人的注视下将气球当成毽子踢起来……一下,两下……
忽然,小女孩没接住气球,气球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地上,小女孩伸手去捡,气球被风吹着,往前,滚动了一段,停下来。小女孩跟上前去,气球又往前滚动……这样,不知不觉间,小女孩渐渐靠近马路边缘……
气球飘到了马路上。
小女孩也想要跟着,她踏上了马路边缘……忽然,老人涣散的眼神好像聚焦了一般,她伸手,急忙拽住了小女孩……
一辆车疾驰而过。
小女孩的气球被瞬间碾过,在空气中暴发出巨响:“砰!”随着声音响起,气球顿时四分五裂,碎片如同艳丽花朵的花瓣一般绽开,缓缓地飘落下来……小女孩呆住了……我……也呆住了……
在那一刻,时间仿佛永久定格一般,不再向前……
“哇!”小女孩的哭声打破顷刻的寂静,将我从那时间停滞的错觉中拽回,急忙看向老奶奶,她似乎恢复神智一般,轻柔地将小女孩抱在怀中,细语安慰着:“不要怕,不要怕,没事了……”当小女孩的哭声止住了,老奶奶递给了仍在抽噎着的小女孩一颗糖,牵着女孩的手,缓缓向一位女士走去……
此时,她温柔,友善,仿若女孩的母亲……
“你拉着我女儿的手干什么?她又没招惹你,快放手!别把她弄疼了!”听到“妈妈”喊声的女士从手机中抬起头来,连忙冲上前,硬生生地将小女孩的手从老奶奶手中抽离出来大声吼着。
她看到了女儿眼角的泪痕,更加恼怒了,嫌恶地朝着老奶奶皱着眉头,用手指着老奶奶,破口大骂:“疯婆子!你都把我女儿弄哭了!你们就不应该来这里摆摊……”
小女孩扯着妈妈的衣角,试图为老奶奶辩护:“妈妈,是她救了我,你看,她还给了我一颗糖……”说着,女孩举起小手,稚嫩的小手中,托着一颗美丽的糖果,糖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可是,小女孩的妈妈却无心欣赏这美景,她像丢垃圾一般,将糖果扔在地上,转身朝小女孩骂道:“净瞎说!一个疯子怎么可能会救你!你还敢收她东西!”又回身朝老奶奶骂道:“我们不要你的糖!别再害我女儿了!真是的,明明精神有问题还把人带出来祸害别人……”
随着她的怒骂,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冷漠旁观。那处于人群正中的女士也越骂越凶,面目狰狞,仿若一头豹子,完全不像一位母亲……
而老奶奶呢?自始至终,她低着头,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被女士粗暴地丢在地上的那颗碎掉的糖,她没有去捡,也没有动,只是盯着那颗糖……就仿佛,在盯着那颗不健全的,因为一时发光发热而被侮辱的,破碎的善良之心……
——就像一个小女孩一样。
老爷爷来找她了,他没说话,只是穿过人群,将一朵不知名的、清丽的花儿别在老奶奶的头上。夕阳的光打在那朵花上,闪烁着晶莹的亮光。随后,带着她,走出人群……
她牵着他的衣角。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面朝夕阳行走的她,背后伸出了一双翅膀——一双残破的,洁白的天使翅膀……此刻,她仿佛是人间最美的天使。望着她,我的泪,从眼角滴落,湿湿的。
几年后,我才发现,那朵花的名字——天女花,代表善良的花。
(指导老师 黄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