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胜男

初三毕业班，被通知接手一个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尚未与学生谋面。周六中午，外出用餐，家长电话打过来，说是班级小星星的家长，孩子有应激性障碍，算抑郁症的一种，需要我特别关注。半路接班从来不容易，而这个情况的出现似乎更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果然接班一个月左右的一天，老师在课上讲地震的危害性，播放了几张地震中的照片。小星星受到了刺激，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身体一直抖一直抖，嘴里哆哆嗦嗦，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要地震，地震不好，大家快跑，我们都要活着，老师要活着，同学要活着……”

我让同学把她扶到办公室，她嗫嚅着重复着，我轻轻地拉着她的手，拍着她的肩膀，听着她说。任何理性的话语都是劝不住她的，我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告诉同学们更多震中逃生的方法，我们都要好好热爱生命。”过了一会儿，她说：“老师，我可以了，我要回教室上课了。”我说：“好。”

学校心理老师之前有普及过相关的心理知识：抑郁症这种病，我们的身体是有一定的自愈能力的，在身体感觉安全的环境中，会比较放松，会自我修复，有助于病情的恢复。所以我想给她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疗愈，她想发泄我就听着，她想休息我就批假，她想上课我就点头。

几年前，我在韩国当汉语教师志愿者，我所在的是一所普通公立高中，我的班上有几位智障的小孩儿。她跟我们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吃饭；还有专门的老师带他们种蔬菜，教他们烘焙。慢慢地，同学们接受了他们只是学校的另一种存在形态。

所以，对于这个孩子，我不能以对待弱者的怜悯眼光来看待她，她只是暂时遇到一点心理坎坷。只有我先以平常心对待她，同学们才能平常心接受她。她喜欢称自己是“有文化的漂亮女孩儿”，她说学习遇到挫折的时候，就会照照镜子，跟自己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如果没有文化多么可怕。”每次看到她，我就开玩笑：“漂亮女孩儿，你来了。”“有文化的女孩儿，你好。”

心理的疗愈没有那么快见成效，而我只能通过不断地给予情感理解，让她感觉舒适。我希望在茫茫夜空中打出一束光，她能看到。

通过家长和同学的描述，我了解到小星星的病因主要是班级同学的语言暴力；班级亦有不少学生因为班级建设中的混乱处于恐慌、缺乏安全感、无法安心学习的状态。我想无论对于小星星还是班级的大多数，重新塑造一个强大的班集体都很重要；我也明白，重压已经不会有效，要想管住这个班级必须攻心，接纳学生和班级的混乱，给予学生情感理解，建立情感依赖，才能进行情感管理。于是我把自己的感受写成了一封信。

亲爱的3班同学们：

大家好！

我是孙老师，新来接班的班主任。

相处了近一个月，我最想对大家说的是——很心疼。心疼大家因为班级的屡次变迁，变得心神难安；心疼大家，因为各种诱惑、冲动、不成熟，对同班同学造成的伤害，我想这些伤害会让我们很长时间深受自己良心的谴责；心疼大家，由对班级的满腔热情到消极冷漠；心疼大家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还有人坚守正义，默默奉献，在期待班级变好，在坚守邪不压正。在大家应该树立正确价值观的时候，班级的变迁以及家庭教育的缺失，导致大家迷失了，但是还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我是新来的班主任，最开始我是排斥的。

为什么我要接一个毕业班？一个成绩很差的班，一个班风散乱的班级，没有班干部，没有小组，乌烟瘴气，歪门邪道，自由散漫成性。一度我是失望的，我想算了，带一年就好，很快就结束；学生如流水的兵，今天送走一批，明天还会有新的学生。但是我又想现在是初三，如果初三这一年就这样放手过去，班级会继续乱下去，被伤害的同学会继续痛苦下去，我的心会不安。我宁愿因为管理严格被学生骂，也不想因为放纵学生让自己良心不安。我害怕因为自己没尽力，十年二十年的班级聚会，不敢跟大家见面。我希望多年以后能听到大家说，孙老师除了严厉都是优点。

当然相处下来，我看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

有同学虽然调皮经常被骂，但还是会笑嘻嘻地问老师好；有同学虽然成绩不好，但是从不跟同学计较，周五大扫除经常会多做一些；有同学关心班级的事情，老师交代的任务会早早完成；有同学会在老师不在的时候，主动提醒大家安静学习；有同学也在默默从自身做起，带动了周围同学学习的热情……我想，有很多同学在期待班级变得更好。

今年带班是我几年班主任经历中最有成就感的一年。期中考我们班已经进步到第七，运动会我们拿下了体育道德风尚奖，看似不太容易的事情，我们都做到了。尽管我们在很多方面还是不那么优秀，但是成长也是一种收获。

校长说过，希望大家都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幸福人，同样的祝福送给大家，希望大家在3班能获得更多的成长，记住更多的小美好；如果没有，我们就去一点一滴地创造。

孙老师

×年×月×日

随着班风的慢慢好转，班级愿意跟我聊天、说心里话的孩子也越来越多；小星星也会来跟我撒娇：“孙老师，这节课我是不是很棒，给我加1分吧。”我说：“好。”

黑黑的夜空中，闪亮了越来越多的小星星，一眨一眨地，很灵动。

小星星有一阵子很不开心，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班级同学都不喜欢她，情绪很不稳定，不想来学校；学业功课落下的内容越来越多，考重点高中希望渺茫，特别没有自信，家长纠结着要办理休学。我想“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想为她做一些事情。

我帮小星星找到她觉得对自己有敌意的几位同学，几个女孩子在我办公室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她们让我回避，从她们每个人脸上的笑容，我看到了孩子们心理的强大和善意；我找到曾经对她语言霸凌的女生，了解了当年的事情经过，建议她心平气和地给小星星写一封真诚的道歉信，女生同意了；我也打算给小星星写一封信，表达我对她的欣赏，和班级对她的接纳。

亲爱的小星星：

你好。

想给你写一封信，想法由来已久了，希望你看到会开心。

在接班的第一天，一张热情的笑脸就凑到我跟前说：“老师好。”半短的头发，清脆的声音，洋溢的笑脸，白皙的皮肤，长得那么清秀，老师一下子就猜到了，这位一定是班级热心的小班干部。课间看到你和朋友在教室外聊天，手舞足蹈，哈哈大笑，铃声一响，又安静走进教室；“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应该是个懂得学习爱学习的孩子。课堂上你笔直的身姿，闪光的眼神，跟着老师的课堂节奏或大笑或微笑，老师又猜到了，这一定是一位语文学习爱好者。事实证明，老师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你就是这样的优秀。

在我们班级举行的《自强不息》演讲比赛中，你担任主持人的角色。比赛当天，因为紧张你身体不适，一中午你都躲起来自我疗愈，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但是上课铃声响了，演讲要开始了，你如约而至，我如释重负。

你写了长长的一段开场白，清脆的音质，情绪饱满又流利地表达，中肯而又善意地鼓励参赛的同学，这种主持功底让观赛的老师叹服不已，而我也窃喜，选的主持人是对的。明白了你的认真负责，交代事情给你我是放心的。

在餐厅遇到你，你端着一盘子的蛋挞，跑过来要送一个蛋挞给我吃。风一样飞奔的身影，凌乱了头发，混乱了脚步，像个女汉子，我毫不客气地接过一个蛋挞，谢谢你的好意。

早上环校园晨跑，是女生们叫苦连天的时候。我看你撸起半截袖子，将刘海别到耳朵后面，跟你的好朋友站在一起，相互鼓劲儿：“加油！我们是附中的学生，附中的学生最棒……”听你这样絮叨着，我非常感动，你想突破自我躯体的束缚，勇敢地尝试着用意志力战胜身体，你真了不起。

你是英语课代表，英语晨读的时候，你大大方方地站在讲台上，大声带读单词、句子和课文，我眼前一亮，嗯，发音很标准，声音洪亮很有自信啊，有你在班级英语早读我就放心啦。后来，你早读不经常过来，我们班级也逐渐没人带读了，英语晨读变成了全班默读。我有一次开玩笑说：“英语晨读怎么只看到嘴巴动，听不到声音，像一群僵尸一样啦？”你说：“因为漂亮的英语课代表没来。”欣赏你这种自嘲的精神，接纳自己，宽容别人。

我们办公室每次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能吸引你逗留。“在吃什么好吃的呀，怎么能少了我呢？”“在聊什么呢，我也来了。”我想，单纯可爱如你，依然这样简单快乐着；生活或许就是这样，遇到困难，解决困难；而你有这样强大的心理，能踏平所有的障碍，我不担心。

女作家刘瑜的话，写出了很多妈妈的心声，我想把这两句话送给你：“愿你慢慢长大，愿你有好运，如果没有，希望你在不幸中学会慈悲；愿你被许多人爱，如果没有，希望你在寂寞中学会宽容。”

孙老师

×年×月×日

小星星给我送来一颗折纸小星星，她告诉我是她向菩萨跪着求来的，会保佑我。我认真地打开，上面写着：“孙老师要一直开心健康。等我考到医师资格证开了自己的小医馆，回来给您推拿。”

我信仰情感的力量，我想我的班级会在情感管理中慢慢变得健康；而小星星也会长大，会成为夜空中最亮的星，耀眼夺目，我仰头望着天。

（作者系厦大附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