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推着老式脚踏车,阿姆带着我和妹妹紧跟在后面。一辆车,四个人,平地骑车,上坡步行。时而山林,时而原野,时而沙地,爬过一道又一道长长的坡,越过一个又一个苍翠的岭,这是去外婆家的路,漫长又美妙的四十里路。
没有了农活的繁忙,没有了家务的琐碎,忘记了日子的艰辛,一路风景,一路欢笑。我们穿过野山坡,羊群在坡上悠闲地吃草,牧羊人用草帽盖住了脸,在松树林的浓荫下席地而睡,如雷的鼾声引得我们偷偷发笑。我们穿过香蕉林,海风阵阵,蕉叶猎猎。紫红色的锥形花蕾刚刚从树顶上抽出,迎着朝阳蓬勃生长。卷曲的苞片从果穗上脱裂,掉落时的声音惊飞了野鸟。我们穿过甘蔗园,农妇撕下枯萎的蔗叶,抚摸着光滑的紫色蔗杆,踩着松软的沟壑不紧不慢地劳作。轻风拂过,青青的蔗叶摇动着挥舞着,如剑如戟,沙沙作响。我们越过一垄又一垄的番薯地,稀疏的薯叶如翻滚的波浪,带着田鼠牙印的番薯,裸露在干硬的泥土外面。我们走过金黄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在蓝天白云下轻轻荡漾,田埂上飘远的是老农夫悠闲的背影。
路很远,却一点儿也不单调。阿爸骑车撵过泥泞,留下一道歪歪斜斜的车辙。阿姆小心翼翼地跳过泥浆,害怕弄脏干净的新红皮鞋。我和妹妹捡了干树枝,在路边汩汩的泉眼深处胡乱地搅动,又突然扔掉树枝,飞奔着追上阿爸,调皮地跳上脚踏车。弯下腰拾几块石子便是宝贝,跳起来扯一把松针便是飞镖,踮起脚尖折一枝木麻黄便是长鞭。钻进草丛里采几颗山莓,用狗尾巴草串起来,可以吃一路。翻入木薯地里,揪一根带柄的木薯叶,用手指转起来,可以玩一程。
路越走越宽,公路旁一株又一株的蜕皮树退到了身后,鼻孔里海风的腥味越来越浓。那个熟悉的路口,那一路念想的村庄终于出现在眼前。我们刚转进巷子口,在家门前忙着杀鸡宰鹅的外婆,好像预感到了我们的到来,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转头瞅了一眼,远远就看见了我们。她高兴地站起来,咧开嘴笑着,斜襟盘纽的浅灰色布衣闪耀着金光。她抹了抹头上的圆髻,插紧髻中的银簪和假花。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道道褶皱,但她的神情永远那么恬静、安详,她的笑容总是那么和蔼、亲切。
走过的路无数,最怀念的是这四十里路。见过的脸庞千万,最难忘的是外婆的笑脸。
有的路走着走着就没了。峻岭推平了,弯路改直了,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水泥路又变成了柏油路。老的小路、山路、土路少有人走了,新路上却没有甘蔗林,没有油菜花,没有芝麻地。曾经的四十里路,骑车得两三个小时。如今的四十里路,“几脚油”就到了,却再也没有往时的乐趣。三十年,沧海桑田,我再也找不到过去的路。
路的尽头,曾经最想见的那个人也不在了。她在一个暖和的秋日午后,坐在家门口永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