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闲居在家，偶听外婆哼着几句熟悉的戏曲，仔细一听竟是竹马戏《跑四美》。那活泼的曲调勾起了我记忆之海中有关家乡和竹马戏的碎片。

儿时，住在黛瓦青墙间，墙边溪流，滔滔汩汩；阳光洒下来，斑驳陆离，照在那流水间，能看见光在舞蹈。四季天常晴，村里总少不了好风景。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鸡犬悠鸣吠，老牛陌上行。天边不时有浮云曳过，用树下的小草笛吹出悠扬的曲调，任树间草上鸟儿跳跃。村里的孩子长到六七岁，也是要下地帮忙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玩耍，各家田地连在一起，呼朋引伴再容易不过。常常帮不了一会儿忙，就你追我赶地在田垄上嬉戏，笑声随风而散，盈满蔚蓝的万里长空。倘若赶上农忙，爹娘便不许了，我们也不敢再如此嬉闹，只在中午人倦牛乏时，扑几只蚂蚱玩耍。

小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极快，白昼倏忽而逝，转眼便是日落西山。乡村的夜晚向来是有些枯燥的，早年间村里没有路灯，外头黑灯瞎火的，谁也不愿出门，吃过晚饭后闲谈几句，八九点便都熄了灯——但若当晚有戏班到村里开戏，情形便有些不一样了。

镇上有几个戏班，唱的是本地竹马戏，每年五、六月份都会到各村巡演。因此夏日里，人们总有几天特别欢快，往往刚至黄昏就收工回家，生火作饭，好早些去看戏。

“走，看戏去！”总有一些小孩子快人一步，拎着小板凳飞出家门，蹦跶着朝戏台去。

不多时，戏台周围便闹腾起来。小孩子们在台下幕外探头探脑，惊呼欢叫，台前大人们相互招呼，笑谈打趣，好不热闹。但只要听到后台一串锣鼓响，大家便瞬时安静下来——好戏开场了。

头一出戏一般是排场戏《跑四美》——四个俊俏的小旦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捻一根竹枝，分别唱“春、夏、秋、冬”的唱词。儿时的我只喜欢看小旦们艳丽的服饰和俏皮的动作，却对悠扬的唱段兴趣不大。我最喜欢的排场戏其实是《跳加官》，但这种戏在巡回演出中其实很少见。因此在我15岁之前，我只在村长办七十大寿生辰宴时请来助兴的戏班中见识过。

不同于京剧的《跳加官》，竹马戏中的加官不戴白面具，而带土黄色面具，但都穿红袍，端笏板，慈眉善目，尤其讨小孩子欢心。那个加官在台上跳来舞去，除了向台下笑眯眯的主家展示“寿比南山”“福寿康宁”的祝语外，他还走到舞台正中央，向全村人亮出一条“和谐美满”的条幅，甚至，还向我们这些扒在台沿看得专注的小孩子弯一弯腰，掏出一条“连升三级”的条幅。于是加官的大好人形象马上就在我们小孩子心中树立起来，一跃成为我们心目中最喜欢的角色之一。于是我们也学着大人鼓掌喝彩——这又是与京剧不同之处，尽管《跳加官》做为排场戏根本无关紧要，但依旧被人们所喜爱。

排场戏一过便是正戏。月光如水，晚风轻拂，台上或水袖飘飘，柔美婉约，唱那才子佳人；或刀剑铿锵，豪迈壮阔，歌那英雄豪杰。台上唱的是帝王将相官民盗，台下看的是人情冷暖世无常。一丑一旦，演尽芸芸众生。台上歌舞升平，台下也热闹非常，人们大声喝彩的同时，也会低声品评一二，或是叙些家长里短。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蓦然回首，那些敢肆无忌惮地扒在台沿看戏的时光，竟已随那声声锣鼓响渐行渐远，如同我离乡进城那天，在我视野里逐渐模糊消失的故乡。

转眼我已到城里住了十几年，亦有十几年未听竹马戏。曾与儿时玩伴相约下一次的竹马戏，岂料世事多变。工厂进驻，农村整体搬迁，她随家人及大部分村民一起迁入政府提供的安置小区——“新城”，我也随父母进了城。曾经名噪一时的戏班或因资金不足而解散，或因传统老套而没落。一时间，竟是青梅远去，“竹马”不再。偶尔随父母探亲，欣慰于大家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的同时，亦悄然怀念着当初尽管清苦，却乡趣无限、其乐融融的时光。如今，物质条件转好，但人际关系却淡漠了许多，不免令人叹息。

大约一年前，偶然获知由竹马戏传统剧目改编而成的新戏在江苏首演，并引起了轰动，又得知昔日巡演的戏班之一已整顿好人马，准备开锣。欣慰兴奋之余我不忘立即订票，第二天便直奔“新城”广场。

令人惊喜的是，广场入口的节目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第一场——《跳加官》。搬运演出道具的工作人员从我身边走过，一张条幅不小心露出来一半，撒着金粉的纸上分明写着“和谐美满”的字样。

正兀自感叹之时，忽闻有人唤我小名，转头一看竟是儿时玩伴；又闻场内有人唤我父母乳名，闻声而望竟是好些熟悉面孔——皆是昔日同乡人。依旧是夜色微凉，依旧是滑稽的加官，也依旧有善良淳朴喝彩攀谈的乡人。夏尽秋来春又回，世事兜转十二年，好像又回到从前，青梅未相别，竹马依旧在，乡人仍和睦。一折竹马戏，逗引出深厚的同乡情。

我还未从满腔思绪中回神，玩伴已牵上了我的手，“走啊，看戏去”。我们欢快地向戏台跑去，如同儿时一般。

虽是岁月不堪数，故园多变迁，幸而青梅未远“竹马”归。我依旧眷爱我的家乡。竹马戏有终，乡情永不断。

（指导老师 林丽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