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属马，脾气火暴。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们两个不对盘的时间占大多数。若是如实细数生活的蛛丝马迹，却又发现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不多。

四月红婴落地，我来到这世间，作为老林的第一个孩子，他当然是感到欣喜的——听母亲说：“你刚出生那几天，极少干活的老林忙上忙下地给家里来了个大扫除，结果自己倒是发烧卧了床。”

其实去听长辈们讲我尚未记事的儿时，内心多少是触动的，甚至在长大后，我还希望在不甚明晰的亲子关系里边，靠着这些话来追寻一些隐秘的情感。

恰巧前阵子是我农历的生日，一群大人聚在一起又旧事重提。

母亲调侃道：“姑娘新历生日在四月一。”

“这不是外国人过的愚人节嘛！”

“可不是吗！要说她出生的那一天，老林赶到医院，看护士抱了个娃娃给他，听说是女孩子，愣了神。”

“他还反复跟人家确认真的是我家孩子吗？真的是女孩？今天是愚人节，会不会把孩子给抱错了？”

我在一旁端着手机，听到这里，忽然感到心口有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我没抬眼，余光瞥见母亲抬手拍了拍三姑，三姑干笑两声：“那时老林是乐着说的……”

开开心心的生日，可我心底竟是觉得无话可说，径直走回了房间。

该切蛋糕了，我才出现在大家面前。老林也回来了——他喜欢举着把手机到处拍，我却最烦这一点，他总是会以“记录生活，记录成长”的理由，我实在不明白，日子不就是一天天的那么过吗？

晚上老林喝大了，窗外是“回南天”，迷蒙的水汽像是庞大的兽，匍匐在家家户户的玻璃、瓷砖、地板上……手机群聊进了消息，是老林在家庭群里发了条今晚拍的视频：老子好好地想要培养大家闺秀，结果吃成这样的胖，真是气死人！——没错，他把今晚生日拍的视频发到群里，生日本该高高兴兴，可他没说一句好话。

我坐在床头，门外的喧嚣和门内的安静俨然成了两个世界。攥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泛白，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我在眼泪一跃而下的瞬间，重重地呼出一气，然后拿起手机开始敲打我的长篇大论——《论中国式的亲子关系》。议论了中国家长的专制，又将此种亲子关系定义为中国式的，名为债务的亲子关系。

文章敲打完，我的眼泪也干了，又是重重地呼出一气，手指在“发送”键上徘徊，细思后倏然一惊：不该的啊，我居然犹豫了？——便不再迟疑地将消息发到群聊里。十七岁生日这天，我用自己的方式，用这在我看来很酷的方式，回敬了我的父亲。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只是盯着群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发来的一条又一条安慰和鼓励，我心里没底，不知道老林看到没，他又是作何感想的。

凌晨五点，天刚蒙蒙亮，只有形单影只的摩托车和货车在轰鸣着。我踏着拖鞋走进客厅，在灰暗的阴影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老林。平日里看起来人高马大的一个汉子，此时像是缩成了小小一团，垂头坐在沙发的角落。他察觉声响，也抬头来看我，我的瞳孔伴随着他的举动微微晃动了两下，那一瞬间脑海本该想着昨晚发生的事，却被一闪而过的疑问代替——我爸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

老林开口，声音沙哑：“坐吧，跟爸说说话？”

我点头坐下，心底却惊讶于老林的心平气和。

他从左侧掏出礼品袋，交到我手上，里边是个珠宝盒子：“看看合不合适吧，本来昨晚应该交给你的。”

我沉默不语地打开盒子，那是一串手链，黑色的珠子，中间有一块心形的金子。

他说：“这是石榴石，戴着对身体好。你妈说每年生日都得给你攒块金子，攒到十八岁，日子真快，明年顶多再送你一回了。”

他明明是对着我说话，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也是从孩子过来的，后来当了父亲才知道为人父母不容易。以前在农村，从来没敢奢望有一天能定居在城里，可你的出生，让这一切都成了现实，我们总说你是小福星。”

“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老家打拼的时候吗？你在城里上幼儿园，周六接你回来，周一赶早送你回城里读书。那时老爸没有车，只有一辆老摩托，咱们骑过那个大桥，海风吹得猛，我让你躲我怀里，你说‘爸爸，为什么武江叔叔家有车，我们家没有，你以后也要买车’。”

“后来家里条件越来越好，我很高兴我的女儿终于能够住上我为她打造的城堡，平安喜乐。关于我的脾气，我很对不起你，从小没在你身边，不知道怎么和你沟通，眨眼间你这只小鸟也快要离巢了。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骄傲，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希望你减肥，也是希望你健康地生活……听说，每个父亲面对女儿出嫁，都会落泪啊……”

老林后面讲的话没有次序，却是在我心底拼成了完整的画影。天边破晓，那颜色此刻也在我心底映着，勾出生活的蛛丝马迹，里边是我和老林隐秘的感情。出嫁会不会落泪我不知晓，但此刻的我们，泪流满面……

（指导老师 许碧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