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宁阁,室近六丈,可容二人居住。阁有四窗,窗前花台上种满了月季。在朝南的窗户前,有一棵桂花树玉立。房沿边的小鸟时不时飞下来啄食,人走到跟前也不离开。农历十五的夜晚,明月高悬,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自我有记忆起,便随姨婆在思宁阁学琴。我眼中姨婆是极重仪式感的人。每每掀开琴布前,必先用矮桌置香炉,香与炭之间放有隔火工具,以之衬香。香不及火,自然舒慢,无烟燥气。炉中孤烟慢慢散开,从一缕缕变成细雾上千。置身其中,恍若落入一温暖怀抱。
炉烟静自芬,氤氲中,我的稚嫩渐渐赠与时间,而姨婆的芳华也点点凝结在时光中。
当我大了些,时间匆忙,跟姨婆学琴的机会随我年岁增长而减少,而就在屈指可数的次数中,我发现姨婆似乎都比我晚离开思宁阁。即使我加练到很晚,姨婆也会在旁小憩。有一回我实在好奇得心痒痒,匆忙地找个借口跟姨婆告别,轻轻将门掩上,用力地走几步,然后轻手轻脚地扒着门缝偷瞄。我用尽全力瞪大我的眼睛,也只能瞥见姨婆宝贝地将一小撮黑乎乎的东西撒在烟炉的炭上。从不信鬼神的姨婆,竟也双手合十朝炉,头微低,喃喃自语。我见姨婆盖上炉盖要起身,赶忙蹑手蹑脚离开。而那抹疑惑,一直悬在我心头。
又是桂子香浓时,妈妈派我把刚晒好的柿饼给姨婆送去。站在思宁阁外,姨婆在抚琴。闻声,有时似鸾凤和鸣,天月开奏,有时似云起雪飞,幽深空旷……声停,我边推门走入边说明来由。姨婆也洗净手,拣起我带来的柿饼边吃边点评,旁边的香炉依旧吐露着孤烟。我忍不住问那抹久久悬于心头的疑惑,姨婆顿了顿正往嘴里送的柿饼,瞥了眼窗户轻叹道:“仅图氤氲久,嫌怕断头烟。”
我所能见的姨婆是个无所不能的女人,而姨婆说:“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觉得自己会一直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而一天天地老去,奢望的消散,人如被锤的牛一样。”
姨婆和姨丈相识于热烈的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小两口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妄。同为艺术生的二人想仗音乐走天涯,游遍祖国大好山河。他们在江花红似火时弹琵琶看江水绿如蓝;在藕花深处敲锣鼓惊起片片沙鸥;在水清山暮蝉时吹笛看洛阳树色鸣皋烟;而在天山三丈雪时,只剩姨婆奏起唢呐,她的衣袖湿未干,姨丈却已“远行”。
思宁阁,旧名南阁,姨丈的小名带有一宁。姨丈生前独自在南阁抚琴时,每次都点上香炉,正如他所说,恍若置身一温暖的怀抱。姨丈远行多年后,他的弟弟来拜访过姨婆,带了上好的香。临别时,姨婆依依不舍。送客后,她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着苏东坡的临江仙——“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殷勤且更尽离殇。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每逢农历十五,姨婆必然闭门谢客,在香炉里加入大把黑乎乎的东西,在那温暖的怀抱中抚琴。纵使相逢不识,尘满面,鬓微霜,只图得这烟氤氲久,为情深,嫌怕断头烟。
窗外的桂花树,乃姨婆于姨丈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
(指导老师 蔡 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