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卿
所有裸露的地方都烫手,树叶被阳光射得透亮,叶子本身也成了发光源,蝉一直嘶叫,这些是盛夏的标配。一到这个季节,浑身蒸腾着热气,随时会冒烟。感觉自己是一株植物,枝繁叶茂,密不透风,但根却可能已烂,时时在腐败,散发出腐朽沤烂的气息,很快就要枯萎。又像取经路上的唐三藏,在蒸笼里,五花大绑,动弹不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妖怪添柴中,悟空迟迟不现身。当然,悟空在唐僧变熟前的最后一秒总能出现,可谁又能来拯救我?
读初中时有一位特别喜爱玉兰花的语文老师,胸前扣子缀的那朵欲放的玉兰花,是她随手在树下拾的。她站在讲台款款而谈,说同学们,心静自然凉,越急越热。那时教室里别说空调,连风扇都没有,同学们一上课就拼命扇风,拿各种材料,只要是薄的。汗流浃背,大家无心上课。我个矮,永远稳坐第一排,老师就在跟前说,一只珠圆玉润且清爽的手还亲切地搭在我桌上,我没好意思再扇,默默放下语文练习本。玉兰在沉重的热得无法流通的空气中突围出少许花香,我虽然捕捉到了,但还是缓解不了烦燥,就好像对着一个极度饥饿的人说风花雪月,不如直接给个馒头。语文课如何结束的已记不得了。但至今无法达到心静身凉的境界,一直浮躁又肤浅,愧对师尊。
进入三伏天,持续高温,热浪十面埋伏。据说2023年有可能成为历史上最热且温度最高的一年。这不太可信,谁能准确预测明年。但就像明天的烈日晒不到今天的你一样,先考虑如何解决当下。在空调里,人造的温度与自然界抗衡,暂时完胜。刚来路上被晒得燥热、黏糊的肌肤好不容易冷却下来。办公室的位置在斜坡上,透过窗户,我获得与树顶平视的能力。世界充满炙热的光泽,叶子与叶子间闪烁着斑驳的光,叶脉清晰可辨。我找不到那些殚精竭虑的蝉。它们试图逼退所有的喧嚣。声势浩大的高歌是蝉生命最后的绝唱,人们选择退让和静默。
温度再高一点,估计办公室外面的水泥地就要化了,会像淤泥一样粘稠。地上落满夭折的龙眼,是自然的优胜劣汰。一只蜥蜴绕过我停放的电动车,仓惶而逃,它挺起胸,拖着电线一样又长又细的尾巴,四只脚飞快拨拉几下,一下子就逃出我追踪的视线,遁入草丛。我相信办公室前的那半个林子和半座山,隐匿着各种小动物。我曾经在一棵折了的木瓜树下发现小巧透亮的蛋。同事说是蛇蛋。说半个和半座,是因为林与山规模不大也不小。一条小路朝林子纵深而去,我从未涉入。总在想它到底通向哪里,尽头有什么?我就这么揣度着,就是不去探一探,说破不值当,就保留某种神秘吧。小树林一年四季总是绿的,夏天特别绿,绿得浓烈。隔着窗户看,树木那么安静,偶尔动一下动一下,那是路过的风或松鼠。那风也是热的。
温度高低的区别是那么明显,就差那道有空调守卫着的门,门内春风,门外酷夏。人类专注于应对高温,大地和植物忙于生长。夏天是植物的高光时刻,阳光炙烤动力十足,光合作用达到饱和,植物奋力拔节。园丁拧开水龙头,带着热度的水顺着水管一拥而去,喷向土地和树木。如果能听到,该是大口大口咕噜咕噜声。根系满足地舒展。所有的植物在夏天默默地积蓄着向上或向下的力量,准备与秋天汇合,握手相拥,会师的地点或在枝头,或在深壤。
其实,我怎么可能像一株植物呢。懦弱的我不如一棵直面天光的树,即便被晒枯,被砍被烧,它也总能以其他姿态重新归来。我想的是逃避,是24小时躲在空调房里,就像不曾有夏天,被动地等待秋风乍起和天上掉陷阱。而没有煎熬过的人生似乎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