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的途中,总有几支蒹葭喜瞧着山光,车有时临近它们了几分,便俏皮地似敲又或是抚着车窗想提醒我们望一望这半山葱绿,抚慰赶路人的焦躁。
父亲谈起家,少不了砖墙瓦顶,畜牲土地。
“涵养土地实属不易,这里里外外的土地受村民呵护,不然就不会一望阡陌便得葱茏。你爷爷原先就是想自己做主一回,便种起果树,不然这橙橘灿梨就不会在这里迎客。”父亲突而提起了爷爷。我提起兴趣,央求他讲了下去。
在我出生之前,这里原先稀疏错落地住着几户人家,梅雨季节,那些低矮的房子受着风吹雨淋。后来,大部分居民因为忍受不了偏僻和杂树黄土都搬走了,剩下不愿意放弃这土地的农民生活十分艰辛,我家便是其一。
我原本以为村子里那池塘是天然形成的,等真正想去瞧时才得知,它曾被村民们作为涵养土地的“血液”给抽干了,池里的鱼也被分了,留下一片衰败。
父亲回忆,当时分给爷爷的鱼足够一家七口吃,平常稀粥伴着苦菜藤,除了爷爷绷着脸只喝了一小碗鱼汤,其他的人都欢喜地狼吞虎咽,连被抱在怀里的小儿子见着鱼汤也欢快着,流着口水。我父亲刚吞下一口,抬头就对上爷爷的眼神,清贫把他的脸削得仿佛只剩下骨头。
“爸,你还吃点鱼吗?”往日过年才能吃到的小鱼,今日能吃上实属不易。父亲看着爷爷的神色忽而恹恹,也未继续说下去。
“不了,先陪我去拿点东西,待会陪我去一趟鱼池。”
“鱼池不是……”
“让你去就去,那么多废话。”
父亲被其他家人盯着,许是爷爷有威慑力,也怕父亲和他们抢鱼吃,桌上无人帮父亲说话。
父亲笑着回忆说:“我当时还纳闷他为何不吃鱼肉,气也撒在我头上,现在看来他还是对那片池有愧疚之心,才不愿提起它。”
据奶奶说,爷爷本为补贴家用才种植果树和菜苗,还在砖房前养了一群家畜。爷爷修缮的屋顶很牢固,粗犷豪放的风奔过屋顶的瓦片,一片也未被吹起。奶奶也会将旧衣服一针一线地缝补好,因此爷爷的外表并不会穷困潦倒,只是一条洗白发皱的裤子终究还是显出了贫困。
爷爷背着奶奶偷买了几包柑橘的种子,一包一包摊在桌上,父亲见了一脸惊奇,爷爷声音沙哑地对着他说:“之前省下的一些闲钱买了几包。”父亲不忍揭穿他,只是盯着这几包可抵全家半个月或者更多的生活费的“种子”。父亲又好奇地问:“你要去种这些树?那为何只叫了我一个人?”爷爷默了半晌回答:“你母亲的性子你知道,你其余那些弟弟们的嘴不牢,后山有片闲田,明日陪我种两包。”
父亲说:“我当时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要做这深山里的老奴,明明在地质好点的地方种的东西更好,但想想其他的农民都没抱怨,我也没问出来。”后来爷爷带父亲去看了鱼池,也只是一言未发。
“他也许说动了村里一些村民,两年内埋下很多种子,可惜树都是靠运气活着,第一年埋下的树种百颗,存活不足三分之二,后来又有一半没逃过气候影响和畜牲的啃食,剩下的一半存活下来。”
父亲有日跌在后山上,这一跌裤子也裂开了,爷爷手持着木棍将他搀扶到一棵绿树旁,将壶里的清水灌到父亲的嘴里。“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种树呢,而且这发芽率还没我们种菜高?”父亲忍不住问。
土质好了,青山不老。至少这几个月村民的努力是不可少的。
爷爷曾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望着连绵起伏的山丘,被绿意波涛冲上心房,越是被农民这层身份束缚,他越想借此去干他所想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有几回夜里风一扬,爷爷就赶紧上山看护树苗。奶奶后来说,爷爷人虽老但还是把硬骨头,每次半夜出去身上都有划伤的痕迹,但要不是看到这树一棵一棵“漫”下山,她真当没发现爷爷做的事。“我有次见他外出便跟着他,看见他用铁铲费力地挖了一个又一个坑,把刚成活的树苗埋进去,再抬水浇树,后面他见着我,硬是等浇完了树才跟我解释。”
第二天清早,奶奶便叫着其他几个孩子一同去种树,爷爷态度安然地说好。除了四儿子要放羊,小儿子还在吃奶,其他的便都去了。奶奶说:“去吧,陪着你爹。反正也能养活家庭,这剩下的人生便就随他心意去吧。”
爷爷把种子连同袋子浸到水中,分了一点给其他几人,背着那桶水离开屋子。“上山去喽。”爷爷喊着。父亲带了一根铁棒,爬上山丘,用铁棒向下扎了一个洞,放入一颗橡实种子,再覆盖上泥土。父亲的几个兄弟好奇地问:“这个山坡是你的吗?”他摇摇头:“不是。”“那么你晓得这是谁的土地吗?”“不晓得,这村里都是兄弟,别家的树也当自己的树养着。况且让你们帮忙不是来问话的?”
总之,爷爷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青山的“发际线”拉长。如今“公路也有了,房也修缮了,果树长得差不多了”,总归没辜负他。后来父亲出门了,有几年顾不上家,回家时,山上的果香没有辜负他的念想,只是门前那棵老树被砍了。爷爷安慰他说,这根长烂了,不砍对这土地不好。
一家子里也还有农民继续干下去,父亲其他几个兄弟都是,不仅是为了果树。那些在我上次走时刚埋下的树苗现在比我高了。
我们的车到家了。爷爷见我下车便拉着我:“请你吃橘子,刚摘了一筐。”
土地和环境,农民是最了解的。种树,是他们对土地最好的回报。
(指导老师 孙胜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