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桐

3月，奥斯卡的聚光灯首次照亮波罗的海东岸，《猫猫的奇幻漂流》斩获第9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长片。影片里黑猫跃上残破帆船，与狐猴、蛇鹫、水豚一同漂流于洪水漫卷的末日世界，于是远古先民口耳相传的洪水记忆在此回响复现：天地倾覆，汪洋漫过山峦，生灵们相依在浮木与波涛间。

当洪水退去，影片并未延续传统神话中的救世叙事，而以动物视角重写文明寓言：没有手持杨枝洒甘露的观音，只有文明遗落的漂流者；没有镌刻政制典章的金石竹帛，只有动物用本能踩出的生存路径。这场漂流，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幻觉。

将本片与近年大热的《机器人之梦》并置，同样零对白，同样长动画，同样人类不见踪影，但二者分野依旧鲜明。面对被数字地图碾平的城市，《机器人之梦》的动人之处在于用怀旧对抗虚无，霓虹灯下机器人与狗狗隔窗跳完最后一支舞，这种对于情感连接短暂性的哀悼，本质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挽歌。而《猫猫的奇幻漂流》中洪水吞没的不只是城市坐标，亦冲垮了人类对永恒的执念。动画里猫形石像高耸，以平视姿态凝望洪水漫卷的地平线，与人造纪念碑惯用的仰视美学形成强烈反差，而猫猫在石像上伸展与磨爪，永恒雕塑与瞬逝生命达成庄严与野性之间微妙恰切的平衡。这些生命鲜活瞬间的震颤，剥离了人类的时间焦虑，反而逼近某种永恒。

影片以水中倒影构建隐秘的叙事闭环：开场时，黑猫在浑浊水洼中看见独身投影，并非纳西索斯式的孤芳自赏，更似独行者的落寞自省；结局里，水波荡漾出一排大小眼睛的动物船队全家福，瞳孔交叠出生命共同体的图谱。弗吉尼亚·伍尔夫“根与流动”的象征义在此落地显影——“根”不是现代定位的坐标，是跨物种依偎的鼻息交错；所谓“流动”亦非随波逐流的妥协，是放弃永恒执念后与潮汐同频共振的生存智慧。

最终黑猫再次穿行于青翠的森林，与《奥德赛》式的归乡叙事彻底割席。古希腊英雄穿越风暴是为重返故土，而漂流者们早已彻悟：这里没有归途，只有永恒的出发；没有神谕，唯有彼此托举的体温。当观众试图用“宗教超脱”“理想社会”解读这部电影时，洪水中的动物早已越过隐喻的牢笼。这场非人的漂流史诗，终以最原始的生命力，完成了对文明叙事的消解。

放映结束后影院灯光次第亮起，银幕余光中恍惚看见黑猫穿越次元壁障，在现实世界的钢铁丛林投下爪痕。春阴沉沉，空气里饱含的水汽让人想起荧幕中的暴雨与洪流。或许好的电影不需要人类在场，便能让观众在某个瞬间情绪穿越荧幕，和影片里独身穿行森林的黑猫建立起感性的、悠远的、意味不尽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