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大附中 八年（2）班 李佳涵

春雷碾过冬霜时，塘底的藕节正在泥中舒展腰肢。阿嫲的塑胶拖鞋在花岗岩地板上踩出细碎拖沓的声响，阳台飘窗冒着湿气的瓷砖上晾着刚洗净的藕，断口处黏着晶亮的丝，像阿嫲裹满皱纹的手指间渐渐无力扯断的线头。她总说藕断丝连最熬汤，配着筒子骨要在陶罐里煨足四个小时，挑筒子骨也要选带半截软骨的，骨髓油润，藕孔才吸得饱。

小巧的陶罐乖乖地坐在炖锅的蒸架上，水珠顺着米白的罐壁往下爬，在锅底汇成一面可爱的小湖。阿嫲的银镯子碰着瓷碗叮当作响，竹筷尖戳进藕段时，琥珀色的汤汁便从蜂窝状的孔窍里涌出来，颤巍巍地在碗底积成小小的月牙潭。“要炖到藕孔里都汪着油花”，她说话时白雾漫过眉心的沟壑，把灰白鬓角洇得发亮。那年我揣着美梦离开家乡，总在食堂的汤碗里臆想着这抹藕香，却也只求得个忽隐忽现。

黄梅天的潮气能拧出三斤水，灶台前的瓷砖铺面沁出水汽，阿嫲在氤氲水汽里转得像只陀螺。“老鸭斩件时要留半截颈皮连着骨，这样鲜味才锁得住”，冬瓜片切得透亮如翡翠，顺势在锅底铺成玉阶，薏米撒下时在锅沿叮咚跳……她守着蓝焰火苗哼《天乌乌》，唱到“阿公去挖芋”时，往汤里投下盐，汤沸时她揭盖的手被热气熏得通红，随即诱人的清芬在屋里流转。

白露打湿桂花之时，青苔顺着老巷石缝爬上车轱辘。阿嫲的花布围裙兜着雪梨香，银耳在不锈钢小盆里泡得肥嘟嘟，像浮在清水中的白玉舟。“甜汤暖身”，她边说边用铁勺刮梨肉，果肉碎成细雪簌簌落在炖盅里。小炉在微波炉旁幽幽吐着暖气，冰糖在盅底化开时发出细密的啵啵声，像雨打芭蕉，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暮色本在天际，却漫进纱窗，偷在她周身染开了绮霞。羹汤已成半透明的琥珀冻，桂花瓣载沉载浮，恍若那年她别在我书包上保平安的香囊。

正月归家的那些时日，九龙江面结着薄薄的琉璃脆，阿嫲用竹篾罩护着砂锅往桌上端，霜气在熟悉的花布围裙上凝成细盐。羊肉在浓白汤里泡着，腐竹吸饱了汤汁舒展，金针菇拧成小麻花，枸杞子像散落在雪地的红梅。她舀汤时手腕发抖，却执意要看着我喝完，“趁热，趁热”。腾腾热气里，窗玻璃上的霜花正化作春水，顺着岁月的沟壑流进她眼角的皱褶。我忽然想起幼时总爱数她鬓间白发，如今却大半银丝隐没，即将成满头的雪色。

老砂锅还在阳台铁檐下听雨，雨水在它腹内积成小小镜湖，倒映着四季流转。春藕的缠绵，夏鸭的清凉，秋梨的温润，冬羊的醇厚，都在记忆的陶瓮里汩汩翻腾。有时晨雾漫漫，恍惚又见阿嫲弓着背熬汤，白发沾着湿气，银镯碰着陶罐，叮当声惊起梁间燕。江南的雨总也下不完，那些水汽都化作了灶火上的白烟，在瓷盅里沉淀，在屋子里游走，在游子心头凝成永不干涸的温柔。

（指导老师：孙胜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