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由无数个时刻衔接成线,有些时刻反反复复出现,或无心,或刻意。
上了高中,只放月假。返校前,爸爸总让我跟奶奶说一声。“说一声”无非就是说句“奶奶我去上学了”,我总是觉得麻烦、没必要,但爸爸在这点上异常坚持。于是我总是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一步一颠,匆忙而又熟练地跑过门前空地,到奶奶住的一层楼,在卧室门口探头,在厨房门口张望。找到坐在床头佝偻着给膝盖抹药,或是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择菜的奶奶,我操着不太熟练的本地话,用固定的音调说出那句:“奶奶我去上学了。”接着看着奶奶抬头,笑着应答“好,好……”到这,我就完成任务了,利落转身,报告爸爸,上车返校。
有时在卧室和厨房都没见着奶奶,流程就更简洁了,只需跟爸爸说奶奶不在,就可以应对爸爸的坚持,又避免我的不自在。
某次时间充裕,我带着不耐烦的怒气,向爸爸问出了长期的疑问。左右不过一句话,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就算我不说奶奶也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要做足形式,专门去说一声呢?
爸爸顿了顿,轻声说:“奶奶年纪大了,说不准哪天就突然走了,你上学前跟她说一声……”爸爸嘴唇张合几下,最终还是把话截断在这了。
委婉又直白。
一直以为,“死亡”是一个敏感忌讳的话题,在本地民俗中更是如此。因为忌讳,所以长辈提到某个去世的同乡都得压低声音。自从历经亲人的离世,见到父母的悲恸号哭,我便不敢再提及相关字眼,怕刺伤未能忘却释怀的人。
而此时这个话题还是被提出了。愣怔过后,是后知后觉。原来那一句话不只是普通的报告,它也被给予告别的色彩。像是每月定期的存档,在未知的死亡面前,一次次刷新着双方留在对方脑海中的面孔与记忆,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心中的遗憾与后悔或许能消减一些——至少我与她正式道过别。
经此,原本单薄无趣的形式,变成了一场场盛大厚重的仪式。我不再匆匆得到答复就转身,而是在那几秒钟内,用视线临摹奶奶的身形,记住她脊背佝偻的弧度,记录她膝盖外翻内翻的角度,刻画她脸上的沟壑,最后在脑海里保存她那腼腆的笑,并祈祷着下一次无用的告别。
那些预备告别的时刻,精心准备而又简单朴素,却是抵御人生无常的坚实的盾牌。
(指导老师:陈晓华)